灰墙黛瓦的家属院里,梧桐叶刚抽出新绿，空气里就飘进了煤炉子和腌芥菜的味道，贾金赛揣着退伍证回来的第三天，隔壁那间锁了半年的屋子突然热闹起来——穿碎花裙的女人踩着细高跟，"哒哒"地踩碎了满院子的宁静。
她叫小莱,从苏联边陲的小城回来，行李箱里塞着毛呢大衣和会唱歌的八音盒，身上还带着伏尔加河的潮湿气，家属院的老太太们扒着门缝嘀咕："谁家的闺女？穿得跟电影演员似的。"孩子们则围着她脚下的行李箱，看她从里面掏出包装花哨的苏联巧克力，亮晶晶的糖纸在阳光下晃得人眼晕。
贾金赛是在院里的水井边遇见她的,她正抱着笨重的搪瓷盆，对着哗哗流淌的水龙头发愁，指甲上还沾着未干的油画颜料——那是她刚在院墙上画的"飞天"，惹得王主任直跺脚。"姑娘，这水得用压井把，"贾金赛接过搪瓷盆，手柄处还留着她体温的余热，"我帮你。"
他的掌心有握枪的老茧,说话时带着北方汉子的爽利，小莱仰头看他，眼睛像浸在泉水里的黑葡萄："谢谢你，同志。"她的普通话带着卷舌音，像羽毛轻轻挠在人心上。
家属院的日子是慢悠悠的：清晨的广播里播着《在希望的田野上》，傍晚的灶台上飘着玉米面的香气，小莱却像个闯入者：她用搪瓷盆种了风信子，摆在窗台上，把煤油灯改成玻璃罩子的台灯，甚至在院中央支起画架，画那些穿着喇叭裤跳迪克的年轻人，老人们摇着头说"不像话"，贾金赛却总在收工后，默默帮她把画架挪到阴凉处。
"我们那儿，姑娘们都穿这种裙子，"小莱指着自己身上的连衣裙，领口缀着蕾丝，"伏尔加河的夏天，大家都去河里游泳。"贾金赛蹲在她身边，看她调色盘里的颜料混在一起，像天边的晚霞。"我们那儿，冬天冷得能把眉毛冻住，"他笑着，"但战友们会一起煮酒，暖得像春天。"
他们的对话总隔着时差和距离,却又在柴米油盐里慢慢靠近，小莱教贾金赛用留声机听《莫斯科郊外的晚上》，贾金赛帮她把粮票换成全国粮票，带她去供销社买的确良衬衫，家属院的风言风语渐渐少了，取而代之的是大娘们塞给她的热馒头，孩子们追在她身后喊"小莱阿姨"。
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进小院时,贾金赛正跟着南下的人潮倒腾服装，小莱把苏联的画册和设计图给他看，说："咱们可以开个裁缝店，把外面的样子带回来。"贾金赛攥着皱巴巴的钞票，看着她眼里闪烁的光，突然觉得心里也亮堂起来。
裁缝店开在巷口,挂着"小莱时装"的木牌，小莱设计款式，贾金赛跑供销，两人常常忙到深夜，就着昏黄的灯光吃一碗阳春面，有次城管来查，贾金赛把她护在身后，自己却被推了个趔趄，小莱哭着给他擦手上的伤，他却笑着说："没事，跟在战场上挨枪子儿比，这算啥。"
伏尔加河的水流了千年,家属院的梧桐也绿了又黄，当第一场雪落下时，贾金赛在小莱的画板上看到了两个依偎的雪人，中间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："给贾同志的冬天。"
他站在画板前,听见自己的心跳声，比当年在军营里听到的冲锋号还要响亮，窗外的雪飘啊飘，飘过了灰墙黛瓦，飘过了异国的来信，最终落在了两个紧紧相握的手心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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